邓跃东
邓跃东,年生,湖南洞口县人,行伍出身,筑路为业,散文立心,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散文》《解放*文艺》《天涯》《青年文学》《北京文学》等刊发习作若干,曾被《散文海外版》《散文选刊》《中华文学选刊》和各类年选登载。
终于有机会来到莫高窟,一座座仔细地观赏着,忽然听到讲解员说进入了藏经洞。
我猛地一惊,真的来到了!
曾经,我将这个洞里发掘的一首《菩萨蛮》词作抄写给友人,友人就在离这儿不远的古城武威。
武威过去叫凉州,很多年里我在努力走近武威,可最后走进的是凉州。
一
武威,最早知晓这个地方是一个特殊的场合。
新兵连点名时,指导员常夸女兵答“到”有力,比很多男兵都中气,不愧是武威来的人。男兵们不服气,说他偏心。
指导员用迷恋的口吻说:“武威是优秀*人心中的圣地,有机会要到那里去历练一番。”没想到,遥远的武威具有如此诱人的魅力,让我渐渐神往起来。
七年后,我第一次踏入了武威,不是以*人的身份,却是去会见一个女兵。这算不算实现初衷,能否冠之“优秀”!
在武威的几天里,友人带着参观了几处名胜古迹,其中有座鸠摩罗什寺。想不到名僧就安葬在这里,却并未死去,为一场爱情的影响和归宿。
而我,正是以爱情的方式来到这个地方。
我久久惊诧!
我这次出发的地方,正是鸠摩罗什曾经竭力要抵达的地方长安,我们朝一个相反的地方努力着。
鸠摩罗什寺
鸠摩罗什是西域龟兹国的名僧,一路东行去长安传法,在武威被后秦的*队长期羁留,要他作法保证取胜。
为了留下法种,他们设法让一个漂亮女子与他同房,生下了两个孩子。
鸠摩罗什在武威被滞留十七年,他没有停止思想,一边学习汉语,一边回旋应对,似乎满足了他们的所有要求,最后被送到了长安。
但是,鸠摩罗什因此受到了佛界的话病。他回答说,我是否伪言,可看我死后的焚身,如果舌头不烂,即为谬论。
鸠摩罗什在长安户县的草堂寺圆寂,竟“以火焚尸,薪灭形碎,唯舌不烂”。弟子们把舌舍利送回武威,建塔供奉,筑寺膜拜。
眼前景物和过往深深切入了我的心底,我怎会在武威发生了爱情,这块土地是多么的灵性!
我多次追溯,我的爱情缘起,正是因为武威的一种声息一一我记住了女兵沁雅的声音。
我们在一起四年,最后一年才熟悉,说过两回话,她就退伍离开了西安。但是沁雅的声音富有穿透力,进入了记忆深处。
之前我喜欢另外一个女兵,她后去兰州上*医学校,对我冷冷的,那时我还是一个位卑的上士。她毕业回到西安,我成为*官,两人交流困难,负气而散。
这年春节的一个晚上,我忽然想起了沁雅,不知她过得怎么样,就电话辗转过去,竟接通了,聊得十分开心。
最后我说,我们得好好谈谈了。她问谈什么,我说谈恋爱啊!她说考虑一下。
第二天晚上,沁雅就给了一个满意的答复。
一场毫无缘由的恋爱轰轰烈烈地开始了。更为神圣的是,我终于有机会进入武威了!
我不断回想起动身来武威的情景。相恋半年后一个夏日的午后,我从西安到兰州公差,办完事就往长途汽车站奔,二百七十公里路程,到武威夜深了。
我觉得很打搅沁雅家人,就给在这儿干副连长的战友陈河打去传呼,他出来接上我,说明天去沁雅家。
第二天上午,陈河陪着我来到沁雅家,她刚洗了头,一脸的愠色。
我们两年多未见了,几分钟里她不说一句话,不停地梳头发,水珠从发梢径直滴落地面,我的心也跟随着水珠跳动着。
原来,她家人一晚上都没睡觉,她爸几次到院子门口探看。想不到,恋爱后的第一次会面,竟这么不愉快。
幸亏有陈河陪着,我们仨是一个新兵连的战友,中午饭还是顺顺当当吃了,没有喝酒。我还想过,怎么没喝点酒呢,后来对武威的回想,却总是陷在一场见肝见胆的酒宴里,酒不醉人,情不自禁。
马踏飞燕,年10月出土于甘肃武威
此刻,我站在鸠摩罗什寺院里,心里软作一团。武威是长安与鸠摩罗什家乡的中间地带,他可以两头眷顾,可是我不行。
我们的现实问题无法绕开,我不能过来,沁雅不能过去。
我不知道该怎么对沁雅说话了,想了很久,将敦煌曲子词中的《菩萨蛮》抄写一份给了她——枕前发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沁雅没多问什么,离开武威时,她送我到汽车站,打着一把伞。
我说天气这么好,你打伞干什么。我还没反应过来,沁雅就在伞下吻了我。等我反应过来,她已经走远了。
“你是一个没有默契感的人。”这是离开武威后沁雅对我的评价。
二
我反观自己,的确与人交往缺乏默契,因为我十分固执。
我从武威回到西安,沁雅明显话少了,也不写信,父母经常问她,使她产生了很大的压力。
有次我提出让她来西安谋职,她爸生气地说,你怎么不丢掉工作来武威,退伍安置容易吗?可知,爱情的力量是不能解决一切的。
可我是个爱挑战的人,我觉得我的生命跟武威的某种气息相通着,事情不可能就这样结束了。
那时*队电话还未全面开放地方长途,我常常晚上跑三公里路,到陕西师大门口的电话亭去跟沁雅沟通。她很久都不说一句话,一张五十元的IC卡没多久就打完了,我又向老板买一张,但是却没买来开心和办法。
这样耗下去不行,我觉得,要再去一趟武威了。
武威市古浪县红*西路*古浪战役纪念馆
国庆长假,我坐火车到兰州,再转汽车。到达乌鞘岭,天上飘雪了,一片苍茫,想起岑参写过“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的诗句,可见这雪不算早了。
乌鞘岭是东部陇原与西部戈壁接壤的一座山脉,翻越过去就是河西走廊,岭上海拔三千六百多米,岭内有草原、山丘、雪峰、河流、田垄、农舍、敖包,还能看到旧驿站。
岭上的坡不陡,但很长,汽车开足马力也跑不快,行驶多时还围着一座山绕行,叫人想到古时候前往西域的异常艰辛。
后来我统计过,共十二次、二十四个来回翻越乌鞠岭,大觉此岭翻过,眼前只有细浪末流了;想想汉朝的卫青、霍去病征战匈奴才翻越一次,张蓦出使西域迂回十多年才两次,玄奘西天取经走的是青海路线……
武威风景
此刻,我用爱情的方式靠近了武威,是不是比*事的方式要有意义!
这段时间,我思索很多,*人的爱情,是不是要用*事的方式来对待?
我是一个年轻的陆*中尉,我身怀剑胆和琴心,看到雄浑的雪山那一刻,血脉开始喷涌了一一原来打算晚上去*区信息培训班的同学老顾家的,一想还是要去沁雅家,管他们高兴不高兴。
第二天,我先去跟老顾商量。老顾留我和沁雅吃中午饭,他炒菜,夫人倒茶、陪聊天。
我对老顾说,调过来算了,*人嘛,在哪里都是打仗。老顾赞同,说跟张*委汇报一下。
老顾所在的坦克团*委张君,原是我们部队的*治处主任,之前我在电话里跟张君大致说了想法,听了我的正式决定,他哈哈大笑,说先吃饭。
张君和我们先到沁雅家,请她父母一起去,老人觉得跟年轻人有距离,没有去,后来把陈河叫来了。
沙漠公园
那天是周末,在不影响工作的情况下,是可以喝些酒的。张君叫了几个从我们部队转业或调动过来的人,我认识四川战友老*,多年未见了,倍觉高兴。
有道菜是蛇肉,店家把蛇胆拿了上来,张君对我说,你把蛇胆伴酒喝了,镇心明目的。我尴尬半天,不敢端杯。张君笑着把蛇胆酒一口喝下,还把我剩下的酒也拿过去了。他很尽兴,最后说去唱歌。
我知道张君喜欢唱歌,《爱江山更爱美人》是必点的,那晚他一口气唱了两遍,风流倜傥,荡气回肠一一“爱江山更爱美人,哪个英雄好汉宁愿孤单……”我认识张君多年了,他在怀化、长沙、广州、成都、兰州、宝鸡、西安等地行*二十多年,如一只飞鸿,不计东西。
张君的妻子带着孩子在老家天津,每年他只能回去半个月,嫂夫人我见过两次,朴素贤惠,每年来部队一次。
此刻,张君毫不掩饰、气势磅礴地唱出了自己的心声,这是他释放情意爱恋和河山担当的一种方式。我清楚,张君头脑清醒,他随时可以指挥坦克阵群进入作战区域,准确发射炮弹。
那天晚上,张君对我调动的事没有发表看法。
也许张君看到了什么,我想了很久,可能是我在宴会上缺少气魄,日后不能在河西走廊上健步行走。
后来很多时候,我从酒里去打量武威,别的地方划拳拖着长长的唱腔,武威的人划拳只蹦一个字,一、二、五、八,直截了当。
沁雅的父亲酒量极其好,但我不敢跟他喝。
一直以来,我不觉得酒力就是能力、酒量就是胆量,就如我深爱着沁雅,那不是靠一杯酒去维系和演进的。
我能把沁雅爱下去,除了她本身的魅力外,我觉得还获得了一种特别的存在感,好像我专为一种存在而在恋爱。
后来我常跟士兵们聊,*人的能力只能在一个合适的地方显现,戎马半生的努力,如果能构建一个与自身相宜的阵地,那是福气。
三
真正的爱情是力量无穷的,燃烧着你,催促着你,全方位地开动你的脑子,全时段地捕捉着飘忽而逝的机会,有时也会柳暗花明,出现转机。
第二次从武威回来,我跟沁雅商量了一个办法:我借调到*区机关,看情况决定,要么留下,要么把她调到兰州来,西安是退路。沁雅说可以,试试看。西安一兰州一武威,自此成为生命里的三点一线。
懂步枪的人都知道,三点一线弹着点是由枪的表尺决定的,循规蹈矩的人多选择表尺一,指哪打哪;喜欢玩枪的人多选表尺三,瞄准靶心下端,弹道提高了,子弹照样会命中靶心。可是我的三点一线,始终没有一个准确的表尺。
到兰州时,已经入冬了,我利用周末去看过沁雅两次,跟她发生过一次激烈的争吵,主要是不能解决根本问题。她家人不说话,她很难受,哭了一场,扔掉了我送的玫瑰花。
沁雅敞开了心扉:要是你提出分手多好,我没有勇气提,不当兵多好啊!这句话,我无法忘怀,我们有太多共同的地方,有些话是不需明说的。
我想起张君来,两个月前,张君的部队升为副师级,他平调回到西安部队。要是张君还在该多好,总能给人希望,我受他的影响太深了……两年后张君到了岗位最高任职年限,他不需组织安排,在接到退役通知的第二天,提着一个箱子离开了西安。
十三年后,我在天津滨海机场转机,给张君打去一个问候电话,他坚持赶来送行,两人找了一个小饭店坐了下来。这时候,我喜欢喝一点酒,张君的酒量依然好,只是话少了,生命已通达,无声是有声。
夜里,我去找老顾寻找策略,他和七岁的孩子在家里。老顾一把将我抱住,连说来得太好了、太好了。
我以为他很想念我,很久没见面了。老顾调了几个凉菜,两人喝了起来,杯子越碰越响,耳朵越喝越热一一老顾离婚了!那个女人常拿经济说事,说别的男人给家里带回什么什么,你带回来的是永远写不完的材料稿纸。
这样啊……我说,老顾,喝酒吧!砰的一声,老顾的玻璃杯碰碎了,手指划破,鲜血滴在了汤钵里。
我连忙说找纱布包一下,别感染了。老顾甩了一下手说,这算什么,打仗的时候哪有那么多的纱布。
说完,他端起汤钵咕叽咕叽,仰头而尽……不久,老顾找了一个离异的武威女人,过得较为安静。老顾后被安排去了陇南部队任*委,女人陪着去了,照顾一大一小。
怎是这样的结果,我无力记录这一天的行程,我一直坚持写日记的。
每次到武威,日记都由沁雅来书写,她的字写得朴素,仔细记下两人的活动、感想和悄悄话,每次离开的前一天都是满纸的难舍之情。
这几次过来,沁雅不愿在日记本上写字了,有时心乱,我也没有记录,留下了大块的空白。那些白纸,一直没有补写,偶尔翻到,脑子里出现的画面却比文字还清晰。
岁月疾飞,想不到留白之处,成了永恒的风景。人生的色彩,是如此的幻化,如此的曼妙……
快要过年了,我在兰州没地方去,沁雅还是叫我去她家,我有幸在武威过了一个春节。这个年,却过得不大自在,大家过于客气了。
但我还是不断给自己鼓劲,希望能跟沁雅过好下一个、下下一个春节。
凉州剪纸
经过考虑,节后我回到了西安,接着又探家回湖南看望父母。这时,沁雅提出了分手。我负气地说,行吧,分就分。
第二天,心里又疼痛不已,赶紧启程,从长沙奔往武威。
记不清,这是多少次寻找武威了,每次踏上行程,心里是充满希望的。我坚信,总有一种途径能够通达武威!
沁雅的父母态度坚决,说年龄都不小了,问题解决不了,还是抓紧各办各的事吧。
我觉得事情好像还没到最后,到最后都是好结果。但是,我怎么回答沁雅和自己呢?
作者邓跃东
春寒料峭的武威,显得十分空荡,我徘徊很久,决定去找陈河。
一问,他探家还没回来,发去短信,说在归队的路上,提前回来了。我心里立刻明白了十之八九。
春节前夕,陈河要我到兰州了解一下哪里卖小提琴,探家时想给重庆奉节的女朋友送一把琴。
我跑了几个大商场,最后在中山桥的亚欧商场找到一个乐器专柜。陈河很快来到兰州,可是我们都不懂琴,我托了熟人,找到*区战斗歌舞团的一位小提琴手帮忙挑选。
她专注地试了几曲,最后挑了一把深红色的琴,说音质纯净,能抵深海。
我看了一下,是最贵的一把,要花陈河四个月的工资。陈河毫不犹豫地买下了,但回家的路费不够了,借了我一千元。
陈河说,女朋友很喜欢这把琴,但女友的父母要他转业回来,不回来就谈不成。
陈河无法回答,他太年轻,根本不是考虑转业的时候。
“武威重刻剪纸”是中国剪纸的另一种表现形式——刻纸。
第二天晚上,陈河顺利归来,饭后我们去街上散步,两人戎装在身,来回数趟,谁也不想停下。
要知道,汉朝时起,*队驰骋一回就显示一回武功*威,慢慢把这里叫成了武威,令人扬眉吐气!
站在这片土地上,总有一种召唤感时刻在身,令我激情四溢、跃跃欲试,当然不乏偏爱、痴情和盲目;我还跟沁雅说过,以后我们的孩子就叫武威,不论男女。
我甚至不能接受这个城市的文化墙上雕刻着的边塞诗,那么豪迈慷慨、气壮山河的内容,为何取名《凉州词》,叫《从*行》多雄浑啊……我没想到陈河这么冷静。
我一向钦佩陈河的定力,他到哪几乎都戴着*帽,帽檐压得很低,朝前观望的时候,总要把头仰起,一种睥睨万物的模样。
这完全符合他布阵迎敌的职业要求……两个月后,陈河毅然西行去了更远的张掖,寂寞地推演沙盘、倾听风雪,惯看了长河落日、大漠冷月。
数年后,陈河调往*区司令部,*改时去了西部战区关……前年夏天,陈河告诉我,前女友在省电视台参加演出,他托人送去一束鲜花,没有留名,但对方还是察觉出了。
她找到陈河说,我给你拉一曲吧!她拿着当年陈河送的琴。
听完后,陈河说,这是柴可夫斯基的《天鹅湖》吧,你拉得悠远,琴找到了知音。她侧过脸去,久久无语……
凉州剪纸是流传于武威市凉州区武南镇一带的民间传统装饰艺术之一
可以说,没有陈河,我跟沁雅不会恋爱,第一次给沁雅的那个电话,就是陈河想办法接过去的,*线转民线难度很大。
每次看到陈河,总觉得他是个很有办法的人,给了我力量和信心。
比如这个晚上,我说去他那挤硬板床算了,陈河说,不行,你还是去沁雅家。
那完全是命令的口气,让我心里涌起一股冲劲。
……
节选自《解放*文艺》年第2期
责任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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